不语 2
2.
黄明昊的接风局订在昔年，是黄新淳的场子。他们俩是堂兄弟，按我爸的话说，就是我们这辈最聪明的人全都生在了黄家，可惜不学好。黄明昊躲在澳大利亚玩袋鼠，活得太滋润，再也不想回来摸爬滚打。黄新淳所有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经营昔年上，成果倒是很不错了，但在老一辈的眼中终究不是干大事的。我爸最后的结论是，我们这群人都不学好，最后让范丞丞捡了漏。然而我觉得我们丞丞一等一的天才，哪里是什么捡漏的？于是每次都要和我爸吵上半个钟头，气得他吹胡子瞪眼——毕竟他自己儿子不争气就算了，还胳膊肘朝外拐，愁死个人。
总之昔年是市里最私密的私人会所。不知道是不是昔年的大门太难进，而奢侈品的价格和物品本身无关，只和稀有度挂钩，昔年的价格高到令人咂舌。我问过黄新淳，说他一瓶酒卖这个价钱，良心不会痛吗？他就笑笑，说愿打愿挨嘛。
所以我是万万不敢直接从片场，带着一尾巴狗仔和粉丝去昔年的。我已经是娱乐圈里赫赫有名的花瓶，再去一家死贵的会所，我怕我经纪人直接把我生吞活剥。所以我先开车去了范丞丞办公室，鲜少有人愿意找范氏的茬。我还没把车开进楼里，后面跟车的看没了商机，就一溜烟全跑了，于是我得以偷生。
范丞丞三好老板，五点到了准时走，不早一分钟也绝对不晚。但我俩到昔年的时候已经迟了，他们几个从下午两三点就开始喝，桌上摆着起码一打酒瓶。
看我和范丞丞进来，黄明昊快没蹦到桌子上去，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shot，说要罚我们酒。李权哲和丁泽仁看是都醉得差不多了，围在后面就开始起哄。范丞丞倒是非常坦然自若，接了酒就往嘴里倒。于是他们又开始起哄我，我酒量不好，还没想出理由，范丞丞突然回过身来，把我手上拿着的那杯抽走，一仰头又悉数倒进嘴里。
等我好不容易踩过七歪八倒的酒瓶子，坐到房间那头的沙发上去时，范丞丞已经脱了西装外套和领带，踩在桌子上和黄明昊拼酒了。
我知道范丞丞骨子里是很理智的人，今天这不醉不归的架势，好像是要用酒精麻痹自己，封闭那些伤痛。而那个让他这么伤心的人，现在还无知无觉地和他用小学生模式吵架，两人已经从丢骰子退化到了石头剪刀布。
什么都不知道的真小学生是最幸福的。而另一个心里门儿清的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陪喜欢的人玩这个游戏的呢？我光想着，就觉得心在为范丞丞痛了。
我基本上在看他们闹，偶尔参合一下，大多数时间专心打游戏。这房间里另一个和我一样安静的人是毕雯珺。过了一会儿，他向我走过来。我以为他要和我寒暄，刚想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，结果他径直走过来，点了点我脑袋。
“你今天兴致不高啊？”他问我。
毕雯珺话很少，却是我们中最细心的。我放松了一点，抬头看他：“雯珺，你说有些人什么都有了，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，从来不懂得珍惜，是为什么呢？”
我当然意有所指，但不知道毕雯珺有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。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，回答说：“我倒觉得是有些人什么都有了，却没有意识到他所拥有的是什么。”
毕雯珺最近开始看柏拉图，说话都像哲学家。我听不太懂，但隐约觉得他也意有所指，刚想再问些什么，被一阵敲杯子的声音打断了。
敲杯子的人是黄明昊。他已经醉得厉害，眼睛红通通的，小兔子一样。他反身坐在一张椅子上，举着他的酒杯，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王子。
“有一件事，我想让你们，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们……在别人之前知道。”他醉得眼神都开始迷离了，但我知道这段话他在脑子里过了很多很多遍，“我要订婚了。未婚妻你们都认识的，清妍乐清妍。”
我当然不感到惊讶。乐清妍算是黄明昊的青梅，还是我的小师妹。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候黄明昊还没出国，乐清妍刚出道，是我们公司力捧的新人。我们老板很不满意，说她要男朋友不要事业，还是我去说了不少情。黄明昊被他爸送走的时候，黄家关了他禁闭，大晚上借了黄新淳的手机给我打电话。他那样不爱示弱的性格，竟然哭着让我保证要好好帮他照顾他女朋友。这个圈子里能有几分真感情呢？就算其中有家族利益作祟，他们也是带着几分真心，让人羡慕。
好像是丁泽仁起的头，他们几个一股脑地涌上去，把黄明昊架起来往天上抛。我在后面一时插不进去，只有伸手把黄明昊手里抓着的酒杯拿过来，怕他一不小心糊到了谁的脸上。我不敢去看范丞丞的表情。他站在黄明昊身后，一直喊着让黄明昊敬兄弟们酒。就算他有范家的演艺天赋，此时的落寞也一定是藏不住的。我怕我看到他的眼睛，也会想哭。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，我应该为我的弟弟开心的，但我站在那里，突然觉得周围的热闹和我无关了。在那儿冷着一颗心的除了我，只有范丞丞了。但两颗冷了的心，好像还是无法交流的。
但黄明昊好像就是不放过范丞丞，非要把他拉过来，架着他脖子问他什么时候谈恋爱。
“你不先问正廷哥的吗？”范丞丞还是笑着，却看着很勉强。我都忘了他上一次喊我“哥”是什么时候。
“哎呀朱正廷就算啦，他都几岁了，我看他是要找只小猫小狗什么的度过余生……”黄明昊嘴上对我依然很不客气，我其实已经习惯，但范丞丞突然起手拍了一下黄明昊的头，让他不要再说了。好像是不自觉的，范丞丞对我总是很维护。
“所以范丞丞你要不要考虑一下？清妍的表姐你认识吗？跟你差不多大的……”
“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范丞丞突然说。
不止是我了，在座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吓了一跳。我们以前谈论这个话题，范丞丞每次都会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一笔带过，要不说他想把重心放工作上，要不直接说他还不想谈恋爱。别人都以为范丞丞是没有“喜欢”这种感情的，李权哲还背地里跟我开玩笑，说觉得范丞丞这辈子最喜欢他自己。只有我知道，他不是没有喜欢的人，只是喜欢上自己最好的兄弟算什么事呢？他不敢说，只有把感情藏着，在我们探究的目光下笑着摇头，说他还不想，不想谈恋爱。
范丞丞今天状态确实不对。他不仅说了，态度还很强硬，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坚决，连让我给他打圆场，说他只是开玩笑的余地都没有。
在这当口，黄明昊竟然是先反应过来的那个：“你还喜欢中学时的那个人吗？都这么久了，你还不放弃吗？”他说完后发现信息量太大，想捂嘴，但已经太迟了。余下的人面面相觑，在想我们中学时候认识的人。我开始是惊讶，随后变得有些愤慨起来。这算什么呢？我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这么多年，自从那个我看到他往黄明昊书里夹纸条的下午开始，结果最不应该知道的人反而知道得最清楚。
范丞丞没有笑。他看了我们一眼，空气都安静下来，让他接下来说的话里的每一个字，都无比清晰。
他说：“不，我这辈子不会喜欢上别的人了。”
我被他一句话，砸得眼冒金星，不知道天和地都在什么方向。在那一刻，我确确实实感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了。我已经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，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圈成一张网，把我罩在里面。他说得那么坚定，那么果断，像说出那话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出去了一样。我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，而那里面以前没有，以后也不会有我的位置。
直到旁边的黄新淳伸手在我脸上抹了抹，我才发现我在流眼泪。
“至于吗哥？”他笑我，“又不是古代嫁女儿，嫁了就见不到了。”
我不太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，没有反驳。我只能感谢是在这样一个场合，范丞丞让我听到了最残酷的真相，这样我所有的失控都可以归咎于一件事——我最亲的弟弟要订婚了，而我很伤心，非常非常伤心。
我只记得我喝下去的第一杯酒，之后的记忆都糊成一团。但我喝醉了有多疯我自己是清楚的。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，除了范丞丞，所有人都发短信问我还好吗，说明我闹得有点太大了。我记得我最后开始耍酒疯，站在桌子上跳舞，把上衣脱得只剩一件白衬衫，手上的酒全泼在衬衫上。好像范丞丞说要送我回去，我就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他，说我不要你送。在我的臆想里，他神色有些受伤，而我得到了自残一般报复的快感。我还想再说些什么，说范丞丞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，说你一辈子不会喜欢上别人，但我一辈子还要喜欢很多很多人，你什么都不算。但我好像醉得连话都说不出来，被毕雯珺强制性拖走，丢到了出租车上。
毕雯珺把车窗开到最大，我被风吹了一路，等车到了我家的时候，我稍微清醒了一点，瞪大眼睛看他。
“雯珺，我决定好了。”我跟他说，像是说一个天大的秘密。
“什么？”他问。
“我要重新开始。”
tbc
计划写四到五章
快开窍了，大家不要急